第68章 麦明河离开的条件
第68章 麦明河·离开的条件
麦明河小时候家境一般。
她是上世纪早期移民家庭的子女,父母是从饥饿战乱里逃出来的,一向认为除了穿衣吃饭之外的一切开销,都有浪费钱的嫌疑,而浪费钱是最大的原罪。
人生最初十年,她从没收过一件圣诞礼物;第一次玩到家庭桌游,是上了五年级后,去同学家时,同学父母拿出来的。
同学家有一个小柜子,里面装的游戏,麦明河都没玩过:scrabble,“生命”,屏风四子棋……和“大富翁”。
她哪能忘得了大富翁呢。五十年代的大富翁游戏,哪有后来那么精致?可她第一次把象征自己的小木块,放在写着“开始”二字的格子里时,她觉得自己能把那一幕记一辈子。
麦明河真的记了一辈子。
在大富翁棋盘上,怎么找起始格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是一句废话:写着“开始”的就是起始格子啊。
同样,她忽然发觉,自己的隔间好像是一个起始点,也是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
这是欢乐开始的地方
三个隔间,只有这儿贴着一张广告,明明白白写着这一句话。
“欢乐”当然是放屁,谁来了也欢乐不起来;但不管欢不欢乐吧,一旦不再把它看作是一句空洞广告词,似乎就有了清晰的指向意味。
如果把这一个隔间当成起始点,第三句文案就好懂多了。
“请在人生中值得珍重的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吧”——这不就是在让麦明河选一条路走吗?
这也符合眼下的情况:从表面上看,她好像从左从右,都能出去。
问题是,怎么判断该从哪边走?
哪边看起来都叫人非常不舒服,都像是死路。
抛去巢穴故意折磨人的可能性,只要有一个方向是生路,那么线索与判断依据,恐怕就在面前这张广告里。
广告上的两个女模特,分别笼在不同光色的灯下;光源明明在麦明河这一侧,但相应光色的灯,却远在她们背后……
她的目光回到了第一句文案上。
多重映像,拥抱可能
麦明河猛地一拍脑门,从死寂的、并排放着三双脚的厕所隔间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啪”。
刚才不就是因为“映像”这个词,才想到镜子的吗?怎么却没顺着这一点想下去呢?
光源明明在自己这边,但相应光色的灯,却在两个女模特后方——这不就说明,两个女模特身旁其实是一块镜子吗?
不,不对,说是镜子,可是两个女模特却没有倒影呀……
对于这个问题,第四句文案或许是一句提示,可麦明河却不太懂了。
免责提示:您所见经过ps处理,请仔细甄别风险
这可太不公平了。如果这句话是提示,应该用一种老年人也能看得懂的语言——哦,对,巢穴大概没有老年人。
唉,那也不公平。她也不是自己愿意跟不上时代的啊。
总而言之,这句话大意是在说,照片经过某种处理,变得跟真实不太一样了,所以才提醒人注意甄别,是吧?
能有一种技术,把照片里一部分东西自然地抹掉吗?那可怪了不起的。
假设真有这种技术,既然镜子在二人身旁,那么观众看见的露出正脸的女模特,其镜中映像应该是侧脸才对。
既然留下来的是正脸,那被抹掉的就是镜中映像了。
那么“第三只酒杯”是怎么回事呢?
“碰杯”或者“自饮”,也是左右隔间中,两个女模特唯一一个不同之处。
麦明河在广告宣传词、第一句“多重映像,拥抱可能”和第四句免责提示之间,来来回回地看了几次。
认真想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没事,”她一边往马桶上爬,一边低声对自己说,“没事的。你想得挺全面了,再多的,也想不到了。哪怕闭眼瞎选一边,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选对了呢……不怕,这一辈子,再大风浪,不也过来了?”
她上了年纪之后,一个人生活,房子里一日比一日寂寥空旷。
麦明河渐渐养成习惯,有时会问问厨房里的锅它今天想吃什么,有时会给自己唱一支歌,有时劝自己对自己宽容些——不就是不小心把钱看错了吗,人哪有不犯错的?
叨咕几句,心里多少踏实一些。
巢穴再古怪离奇,它也得讲理——哪怕讲的是它自己的理。
麦明河像刚才一样,踩住台子,爬上隔墙。
女模特那张笑容凝固的脸,随着她翻过隔墙、踩到另一侧平台上,也一点点转了过来。
手里酒杯依然远远向前伸着,女模特的脸已经从肩膀上滑了半圈;仿佛脖子是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吃不住力,那张脸很快滑到了后背上方。
女模特离自己很近了,近得只要她双臂向背后一折,就能把麦明河抓住。
麦明河一脚踩在台子上,一腿还搭在隔墙上,饶是她自认挺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由怵了。
下一步,可就是要把脚伸下去,落在女模特背后了。
既是背后,也是眼前。
一人一——麦明河实在说不上来,女模特究竟算是什么东西——在死寂里,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十几秒钟。
慢慢地,麦明河将脚伸下去,踏在马桶与墙体连接的部分上。
女模特的眼珠落下去,看着麦明河的脚,露出大半白眼球。因为她,不,它的眼球虽转下去了,但眼皮依然撑得高高的,仿佛不会动似的。
同样不会动的,还有那张微笑的、红红的嘴;一排牙,半隐半露。
太难受了,这个玩意离得太近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近的时候。
当麦明河爬下马桶时,她就不可能不与女模特产生肢体擦碰了:哪怕她特地选了没有卫生纸卷筒的一侧,但是空间依然狭窄得只能勉强容下她而已。
她后背紧贴隔墙,深深吸进肚子,整个人恨不得在角落里缩成一只垃圾桶;女模特的脸依然吊在后背上,麦明河几乎错觉,自己能感觉到它的呼吸。
麦明河试着往外一挤,果然推碰到了女模特的肩膀,那颗脑袋跟着微微摇晃了一下。
没事——不难受,也不恶心,不像上次被细长居民碰着时的感觉了——
麦明河干脆豁出去,也不看女模特了,咬紧牙、闭上眼往外跨了一大步,感到那具身体紧贴着自己,划蹭过去——她睁开眼睛时,已顺利走到了门旁。
她赶紧一侧身,站在半开的门缝里;直到这时,麦明河才回头看了一眼女模特。
一只手臂仍然笔直前伸,手中握着一只玻璃酒杯,仿佛在等待与人碰杯。后脑勺上一帘淡褐色的长卷发,披散在前胸口。
抱着赴死的决心,与向死而生的希望,麦明河扭过头,一步跨出了隔间门。
一片死寂中,她发现自己还活着。
……选、选对了?
真的选对了啊。
她站在瓷砖地面上,呼吸急促,心脏砰砰地跳——外面没有趴在地上的麦明河。
前方是一排洗手池,洗手池最左边,站着一个正在补妆的女性背影。
麦明河的目光,停留在洗手池上方,本应该是一块镜子的地方。
怪不得……怪不得她刚才爬高了往下看,看见的依然是补妆女人的背影。
因为在洗手池另一边,本应是墙壁与镜子的地方,站着同样一个补妆女人的背影;在那个补妆女人的背影旁,还站着另一个麦明河一眼就认出来的背影——同一身zara休闲服,同一个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后脑勺。
……原本应该映出面孔的“镜子”里,映出的却是不该出现的后背?
麦明河愣愣地看了一眼补妆女人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洗手间大门。如果从这儿紧赶几步、冲出门去的话……
等等,她余光里一扫而过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不对——麦明河迅速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洗手间里一共只有两个马桶隔间。
一个是坐着女模特、自己刚刚钻出来的隔间;另一个,肯定就是自己掉进去的那一个了。
没有选的那个隔间,竟然不知何时消失了?
还是压根从来没有存在过?
当麦明河度把目光转回来时,补妆女人的后背正站在她眼前。
“为什么从左边隔间里钻出来呢?”
从那个后脑勺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女音。它的右手终于从补口红的动作中放下来了,手里握着一支唇膏。
麦明河的声音与气息,仿佛都僵在了胸口里,一点也传不出来。
“请你仔细回答。”补妆女人的后脑勺,从厚厚头发里说:“为什么不说话?是你随便选,恰好踩中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所以才答不上来吗?”
它这口气叫人心里发紧,好像不回答的话,就要发生什么危险一样。
“不,不是的。”
麦明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发颤,像是一根拨动后还没缓下来的弦。“广告女模特与人碰杯的场面,才是真正的拍摄现场……对吧?所以我选了左边隔间。”
后脑勺静静的,没有说话。
麦明河不知道它是不是在等待自己继续解释,更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她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下去,好像用声音填满寂静,就能延缓未知的下一步到来。
“女模特旁边是一块镜子,图片处理时,把她的镜中倒影给抹掉了,这一点,其实很容易就能发现。但是为什么抹掉倒影,又为什么会多出一只手呢?我刚才想了半天也不懂……直到我试着去理解文案第一句话,‘多重映像,拥抱可能’。
“这句话含含糊糊的,不太好理解,可是也能总结出几个信息点。一,有不止一个映像;二,映像不一样,所以才有可能性之分;三,我可以选择其中一个可能性。”
对着一个凝固般的后脑勺,试图解释自己刚才的思考过程,实在有一种做噩梦般的荒谬诡怖感……
更何况,就在麦明河身后隔间里,打开一半的门后,还有另一个后脑勺在“看”着她。
一前一后两个背影,仿佛镜像似的,把麦明河夹在中间。
“虽然有点异想天开……但我根据这句广告文案想到,会不会广告图片里,被抹掉的镜中映像,跟真实是不同的呀?一个是在碰杯,一个是在自饮。
“为什么要抹掉镜中映像呢?因为保留下来的话,只要看看镜中映像,就知道哪一边是碰杯,哪一边是自饮了。如今通过某种技术,抹去了大部分映像,只留下了唯一一个不同,也就是举着酒杯的第三只手。
“这样一来,看见图片的人,就不知道真实拍摄的女模特实际上到底是在碰杯,还是在自饮了。”
也就是说,分不清映像和真实了——想到这一步,剩下的也就好判断了。
毕竟广告文案是“相聚此刻,共享柔醇”;相较而言,肯定是二人碰杯的场景,能够比独饮更好地诠释“相聚”、“共享”这样的概念。
这样一想,真实拍摄场景,应该就是与文案相符的“碰杯”。
麦明河也正是抱着这个念头,才从左边隔间出来的。
如果现在是上了年纪的状态,哪怕头脑清楚,麦明河觉得自己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异想天开”的。
这种“异想天开”法,是属于年轻人的,老年人不容易接受新事物,也正是因为他们很难掰动固有认知,缺少思维上的柔软度。
有了年轻的大脑以后,好像也就自然地拥有了年轻的思维——这叫什么来着?
她记得自己以前好像听说过……“具身认知”?
“嗯……所以我才从二者之间,选择‘真实’的那一边出来了。应该是这样的吧?”
补妆女人一动不动,背对她站着,说:“不是。”
麦明河呆住了。“什么?”
“广告中写的是‘多重映像’。”补妆女人声音细细地说,“但如果只有一个映像和一个真实拍摄场景,就称不上‘多重映像’了。”
麦明河怔怔地听着——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实际上,二者都是映像,在你选择之前,不存在所谓的‘真实’。”
补妆女人的后脑勺说:“你选择的,才会变成真实。如果你选择从右边隔间出来,那么独饮的女模特,就是真实拍摄现场。”
“姑娘——我可以这么叫你吧?姑娘,你是想说,我从哪边出来其实都行吗?我想那么多,都白想了?”
“白不白想,取决于你怎么看。我倒是很希望你能从右边隔间出来。当然,最理想的局面是你从门下钻出来,不过那么明显的绝路,再稚嫩的猎人也很难上当呀,唉。”
后脑勺像说话一样笑了几声——“哈,哈,哈”几个字,速度缓慢、发音清楚、重度持平,不像在笑,只是像在说“哈哈哈”三个字而已。
“虽然二者都是映像,但是你让它成真的那一个,也是符合规则提示那一个。”
麦明河有点没懂。“你的意思是……不符合规则提示的那一个映像,也可以成真?”
“对。”后脑勺说,“这家餐厅,可以按照规则运行,也可以不按照规则运行。如果你选择让‘不符合规则提示’的可能性成真,这家餐厅就会被混乱、无序与随机性所主导。
“不过,你如今让‘符合规则提示’的可能性成真,也就意味着,规则、逻辑与提示,现在都上线了。”
“上线”?上什么线,哪来的线?
这也是一个年轻人的用词?从上下文语意判断,大概是指生效了的意思?
后脑勺冲麦明河笑了一笑。
没有嘴,没有五官,只有一帘头发的后脑勺,明明应该看不出“笑容”才对,但是……感觉上,头皮像脸皮一样拉扯开了,使头发拉出一个弧形波动似的,麦明河竟从头发里看出了一个笑。
“你想离开这家餐厅吗?”补妆女人说,“请你找到我的脸吧。”
我特地去搜了,文中涉及的几个桌游,基本都有一百来年历史了,麦明河小时候玩过,合情合理。
我觉得规则怪谈很有意思,但有意思是因为新鲜感,因为规则一旦列得多了,就变得大同小异、索然无味了,一个模式,要干什么,不要干什么,x出现时就要z……反正我很快会腻。
当初那个很火的动物园规则怪谈(是这个名字吗?)后面不是又出了好几个续本吗,就没水了,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感想与正文关系不大,我写的好像不算规则怪谈(不算吧?)
所以你看不腻(图穷匕见(bushi
ps:这一章折磨死我了,局部我写了三版,写的过程中分别画过图、手拿镜子给自己照过相,跟个精神病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