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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阁楼上的人

      电视机的背景音叽叽喳喳地吵嚷着,放着郑昊辰最喜欢的动画片,他神情十足地踩在沙发上,跟着动画片里的主角比划着招式动作、蹦蹦跳跳。
    抢不到遥控器的妹妹郑晨好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裤,哼了一声,抱着图画本在一边翻阅。
    瓜子皮散落了一地,她的“妈妈”林雅丽靠在椅子上,一边拿着电话筒和牌友聊天,一边不停地磕着瓜子。
    饭桌上,残羹冷炙和四副用过的碗筷还摊着。
    看见她回来了,林雅丽草草掩上电话筒,张嘴就是一句斥责:“你还知道回来啊?”
    “没有公交车了,我走回来的。”
    懒得和她说话,林雅丽翻了个白眼,继续和电话那头的人聊起了厂里的八卦。
    林雅丽和郑岳军都是卓立塑料厂的职工,郑岳军是高级注塑工,托他的关系,林雅丽在财务处当了个文员,朝九晚五、十分安逸。
    璩贵千把书包放在楼梯上,娴熟地挽起袖子收拾起了餐桌。
    现在这个时间,郑岳军不在家,肯定是吃完饭后出去打麻将了。
    筷子、勺子、碗,璩贵千面无表情,一个个地放到塑料盆里,再端到厨房去洗。
    好在郑岳军不在。
    璩贵千的
    眼前不断闪现着他扭曲的脸。
    不是他平时故作严肃的样子,而是在那辆二手皮卡的驾驶座上,透过挡风玻璃的那一张写满欲望和贪婪的脸。
    血、疼痛、肩上的触感。
    “冲啊!冲———杀杀杀!”
    伴随着动画片的画面,郑昊辰嚣张地吼着,声音尖锐刺耳。
    璩贵千像透明人一样游荡着,收拾了厨房和桌椅,接着拿起扫帚清扫地上的瓜子壳和果皮。
    林雅丽不悦地皱眉:“小点声儿!”
    郑昊辰当作没听见,林雅丽和电话那头的人嘟囔了两句后挂下听筒,骂骂咧咧地赶着两个小孩上床睡觉去了。
    郑晨好听话地收起图画本,在楼梯口看着弟弟耍赖说再看一集的样子,紧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正半蹲着用扫帚去够沙发下的瓜子壳的姐姐。
    上蹿下跳的男孩被妈妈“明天去买玩具”的提议打动了,兴高采烈地一扔遥控器,蹬蹬蹬窜上了楼,在路过璩贵千时还故意踢了一脚簸箕,扫好的瓜子壳又撒了一地。
    璩贵千直起腰。
    暖黄的灯光下,只有她一个人还在一楼,纤细的身形投下一团小小的灰色影子。
    这栋三层自建宅是郑岳军的父母建的,砖木房,当时在村里不能说不气派。
    再后来,郑岳军结婚了,夫妻俩去外地打工三年,回来时带回了大女儿郑林妹,又花钱给老房子重新装修,在镇上找了工作。
    村里的自建宅最不缺的就是层高。两米多一层的挑高,刷白的墙。
    一楼是前后两间厅,外间的摆着电视机和沙发,隔着洗手间,里间的是用餐的桌子,再往里,就是厨房。
    二楼是三间卧房,夫妻俩的主卧,郑昊辰和郑晨好各自的卧室。
    三楼,逼仄的阁楼,则是堆放杂物和郑林妹的地方。
    将手中的垃圾放到大门边的垃圾桶里,璩贵千环视一圈,确认没有家务活后,在一楼的洗手间里简单洗漱,随即拿着书包走上了楼梯。
    路过二楼时,洗手间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林雅丽在帮郑昊辰洗澡。
    璩贵千站在楼梯上,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在他们开门前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阁楼的屋顶呈人字形,越靠近边缘,两边的空间越狭小。
    这里堆满了这个家庭多余又不舍得丢掉的物品,两个小孩小时候的童装和玩具,林雅丽穿不上了的衣服,郑岳军曾用过的渔具。
    还有她。
    在楼下温馨的笑闹声里,璩贵千在楼梯口站了许久,视线从那些东西上一一移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床铺上。
    小小的一张木板床,放在靠右的位置。旁边是一张儿童书桌,郑昊辰淘汰下来的。再旁边,一个蓝白格尼龙袋,里面放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
    这个家庭的经济条件并不差,双职工,正读小学四年级的两个孩子有课外班上,有零花钱拿。
    但是璩贵千是一个多余的、被放在阁楼上的人。
    她是不能占有一丝一毫这个家庭的财产的。
    她不配。
    以前她以为是因为她的腿。因为她是一个接近残疾的小孩,所以不被爱。
    璩贵千走到床铺前,将书包随手一扔,躺在了整洁的被子上,凝视着木制屋顶。
    从她记事起,她就住在阁楼上。
    在她的记忆里,没有爸爸妈妈抱着她摇摇晃晃的画面,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走路、怎么学会穿衣的。
    弟弟妹妹出生后,她被要求承担更多的家务活。
    洗衣服、做饭。
    厨房里有一张小凳子,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属于她的东西。
    那时候她还太矮了,要踩着凳子才够得到灶台。
    五岁那年,她捧着脏衣服从楼上下来。
    衣服太多了,挡眼,她拿不了,又知道叫爸爸妈妈来帮忙只会吃更多的苦头,于是试探着下楼梯,结果一脚踩在弟弟乱摆的玩具上。
    她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左脚踝骨骨折。
    村卫生所的医生简单处理了,说他看不了,得去城里。
    郑岳军回来和林雅丽一说,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我看是他在骗钱,什么毛病,小孩子养养不就好了,谁家孩子不是摔摔打打长大的。”
    她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林雅丽照顾完两个小孩后,会上来给她带一口吃的。
    璩贵千的左脚抽了一下。
    明天可能会下雨。
    她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的动静歇了。
    乡村的夜晚是寂静的,偶有夜色里谁家的狗叫,半个村庄都听得一清二楚。大门开了又关,郑岳军回来了。
    璩贵千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屋顶,在黑暗里默不作声地听着。
    上楼、洗手间、卧室关门。
    月光顺着阁楼的两扇窗洒进来,照亮了她仿若鬼魂惨白的半张脸。
    要下雨的话……
    璩贵千站起来,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个塑料盆。
    熟悉得就像昨天才发生,明明她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璩贵千在内心自嘲,一个个地将塑料盆摆放在固定的位置。
    这间自建宅不知是年老失修了还是怎的,一到下雨天,总有几个地方会滴水。
    她记得,她曾经和“爸爸”说过这件事。
    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了。她很聪明,也很委婉:“会不会淋坏那些东西呢?”
    郑岳军勃然大怒,一掌抡在她的肩上:“坏了就坏了,坏了不会买吗?我买不起这些破烂吗?”
    短暂的声响后,整座宅子又重归寂静。
    璩贵千点亮了儿童书桌上的台灯,像灵巧的猫咪,不出声地走向靠里的那堆杂物。
    那里放着郑昊辰幼儿园的课本。
    她的手指从那些五彩斑斓的图画册上一一拂过,最后停在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前。
    抽出书本,打开一看。
    果然,里面夹着几张零碎的现钞。五块、十块,分散在书本的各个位置,一盖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璩贵千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她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兜兜转转,四处想藏钱的位置。
    她的床铺、书桌,都可能会被翻找。有一段时间,郑昊辰格外喜欢捉弄她。
    但这里是安全的。
    一张张摊平的现钞,璩贵千数了两遍,算上自己口袋里今天刚拿到的六十块,她一共有三百一十八元。
    她打零工攒下来的一点工资。
    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和妈妈说,想假期出去赚钱。
    “你要出去打工?”林雅丽艳红的指甲戳着她的头,“干什么?你没的吃还是少你穿了?”
    确实,家里的米饭和蔬菜她还是能吃一点的,饿不死人。衣服也有他们不要了的可以拣来穿。
    “我想读书……初中也要交学杂费的……我……”
    林雅丽发了大脾气,朝起手边的杂志就朝她身上打:“你去哪?!你个不要脸的!你要告诉别人我们缺你少你了啊?!我告诉你,我们养你到今天已经是我们发善心了!你出去看看!你这种……”
    她在地上缩成一团,喊着:“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她坐公交去隔壁镇,一家店一家店地问,最后找到了在快餐店后厨洗碗的工作。
    根据她的工作时间,日结十块到二十块不等。但她告诉爸妈,每个月末发三百块。
    她上初中的代价是每个月给家里交两百块家用。除此之外的部分,才是过了明路的、她可以被允许攒下来交学费的钱。
    三百多块对于普通的初中生来说应该是一笔巨款了。
    可是,买不起一张去京市的车票。
    璩贵千苍白的脸半掩在黑暗中,半照着台灯微黄的光,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童话书的插页上,在阳光下即将成为海上泡沫的小美人鱼。
    她无声地把钱夹回去,合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纤瘦的女孩脱下校服外套,里面是一件宽大的t恤,映着她分明的骨骼。
    关灯,璩贵千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
    黑暗中,月光勾勒出她挺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如同轻薄蝉翼,抖动的唇瓣似乎蝴蝶振翅。
    她的心里有一个计划。
    她该怎么做呢?
    璩贵千在心里拟着各种各样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