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阿颇勒的努尔丁
第115章 阿颇勒的努尔丁
努尔丁确实在等待着。
他依然在他的都城阿颇勒,在他的宫殿中,被他的大臣、将领、妃嫔簇拥着,他啜饮咖啡,在升腾的水雾中吸取乳香的甜蜜气息,他向他的总督,兄弟与其他撒拉逊人发出旨意、信件与命令,要求他们带领着自己的士兵汇聚到他指定的战场。
他们要向基督徒们发起一场神圣的战争,为了真主,为了先知,也为了他们的同胞。
但又有多少人决定旁观或是拖延呢,努尔丁凝望着眼前朦胧的景象——阳光正从庭院上方的留空照入水池,水面波光粼粼,犹如洒满了金子——他也确实那么做过,随意地向水中抛洒黄金打造的珠子,叫他的妻妾与宫女们跳下水中捞取。
那时候他还年轻,精力旺盛,每一次抛洒都意味着将会有一场通宵达旦的狂欢,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老了,他更喜欢安静而不是喧闹,他沉溺在年轻的胴体里,汲取的是温暖而不是欲望,但他并不打算和自己的父亲那样,在病榻上痛苦而又丑陋的死去。
“基督徒的国王可以在战场上离世,撒拉逊人的苏丹当然也可以。”但要如何做呢?努尔丁并不准备去攻打埃及的希尔库与萨拉丁,虽然对于一些人来说,叛逆远比异教徒更可憎,但他若是也如此想,他就不是“努尔丁”了——努尔丁原本就是一个荣耀的称号,事实上他甚至不怎么喜欢人们这样称呼自己。
同样的,若是要攻打亚拉萨路——就如同阿马里克一世从未忘记过埃及,撒拉逊人也不会忘记亚拉萨路,那同样是他们的圣地,但努尔丁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他并不想如阿马里克一世那样,过于冲动而又轻信,以至于将一场已经唾手可得的大胜白白地送给了萨拉丁。
萨拉丁,虽然人们提起他的时候,还是会说,希尔库的侄子,但比起那些庸人来,努尔丁要更了解和熟悉这个年轻人,他曾经把萨拉丁带在身边,叫他做自己的侍从,犹如对待自己的子侄——他倒希望自己能够有个萨拉丁般的儿子,可惜的是,无论是他的长子,次子还是幺子……都只让他感到失望。
他们并不能说不好,只是,若是让他们去做一个大城的维奇尔(地方行政官员),或是一个埃米尔(军事将领),或许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努尔丁的野望又何止一个叙利亚?而他的敌人,他的兄长,他的部属也不会容许——那三个蠢孩子还真以为,等他死了,他们就可以易如反掌地瓜分叙利亚。
他的次子甚至不止一次地说过,当初赞吉也是这么将自己的领地分给了努尔丁与他的兄长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努尔丁就忍不住发笑,他一直窥视着摩苏尔,而塞福丁(他的兄长)也一直窥视着阿颇勒。
而不久前他的兄长去世的时候,他就有意夺取摩苏尔,如果不是塞福丁的大臣们坚决地抵抗了他的军队,现在他就是摩苏尔与阿颇勒的苏丹。
他的儿子们完全看不到他和兄长是如何“继承”阿颇勒、摩苏尔和大马士革的,如今的叙利亚,埃及与塞尔柱,甚至拜占庭,就是一片野兽群聚的猎场,他们在这里举行血肉的欢宴,每一口水,每一口食物都要经过厮杀得来,而软弱的人——不但没法得到猎物,还会成为猎物。
他曾经给自己的儿子们看过哈里发阿蒂德的求救信,这个与自己最小的儿子年龄相仿的法蒂玛王朝的君主(可能是最后一个君主)在信中如何地卑躬屈膝不用多说,他甚至将自己妃子的头发剪了下来,装进信封,并且在信中说:我和我的后妃殷切期盼着您的援救,若是没有您的军队,她们将遭到法兰克人的蹂躏和掠夺。
这封信件遭到了努尔丁儿子们的大肆嘲笑,就连才十一岁的小儿子也不例外,而让努尔丁感到失望的是,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将会是下一个阿蒂德,他们沾沾自喜,愚昧而又狂妄,自以为只要有个姓氏就可以湮灭所有人的野心。
努尔丁厌倦地掩上了眼睛,他的双耳突然捕捉到了门外的细微响动——他似乎有说过,叫人不要来打搅他,但沉吟片刻后,他还是微微的侧过头去,一旁的黑人宦官立即看懂了苏丹的意思,他匆忙轻捷无声地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来回报说是第一夫人想要觐见苏丹。
在苏丹的后宫中,妃嫔基本上可以分做三个类型,一种就是如第一夫人这样的血亲,她是他的表妹,与他有着一个共同的先祖,因此她也是这座宫廷中地位最为崇高的女性——努尔丁的母亲早已去世,他也没有姐妹。
他的第二夫人和第三夫人都是其他部族与汗国的公主,她们与努尔丁的婚姻也可以称之为一种政治契约,而比她们略低一等的则是官员们的女儿和姐妹。
第三种就是奴隶——这些美貌的女孩由奴隶商人从高加索、希腊、伊朗和亚平宁搜罗贩卖至此。
在后世人的幻想中,每一个苏丹的妃子和宫娥都能得到一个宽敞而又华美的房间。事实上,除了第一夫人,第二夫人与第三夫人与其较为得宠的妃嫔之外,其他女性基本上都是四五个人,五六个人一个房间,而且房间里并没有很好的取暖和保温措施。
夏日的时候还能忍受,冬天到来的时候,因为受寒得了病的年轻女性不知几几,而她们几乎是得不到治疗和看顾的,多数都会在年华正好的时候死去,而后随意一裹,如同腐烂的果实般被宦官与杂役们抛出宫外。
第一夫人的年纪与努尔丁相当,但除去那些恼人的细纹以及几缕白发之外,她依然是一个风姿卓越,气度不凡的美人,她越过宦官的队列,在距离苏丹三步远的地方就跪下,匍匐在地,依恋的用自己的面颊贴着他的衣角。
努尔丁也同样温和而又眷恋地看着她——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妻子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温顺,和善,她背着他玩弄了不少女人的手段,但那也是为了她自身的地位和他的宠爱,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条永远无法斩断的联系。
他伸出手,让她亲吻,而后允许她坐在自己身旁。“怎么突然想起来见我了?”努尔丁问道,一般而言,在苏丹的后宫中,过了三十的女性,就不会再被列入侍寝的名单了——妃子们也会失去面见苏丹的机会,但第一夫人永远有着努尔丁的信任,他将这座后宫交给她来管理,就和官员一样,她也是时不时要来和苏丹述职的。
“是这样的,我亲爱的主人,”第一夫人温柔的说道,“宫廷中又有一批女孩到了十五岁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今晚会把她们领到您的面前,请您看看她们,挑选几个来伴您度过这个孤寂的夜晚。”
努尔丁纵容的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他和他的表妹之间的感情没有多少男女之间的成分,尊重和信任的基础,全都建立在他们共有的血脉上。而且第一夫人至今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努尔丁的三个儿子都是他的妃子所生,这也让她在努尔丁的眼中减少了很多攻击性。
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第一夫人的性情也愈发平和宽容起来,要说嫉妒什么的……她这个年龄已经可以做这些女孩的祖母了,所以当她为努尔丁安排侍寝的人选时,并不觉得难堪或是纠结——若是这些女孩能够让她的丈夫和主人略略轻快一些——即便只是拂去一些沉重的灰尘,她也会为此欣慰不已的。
努尔丁并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叫自己的妻子失望,他点了点头,“你安排吧。”
在吃过了一些简单的面包碎,奶酪和鹰嘴豆后,努尔丁和第一夫人斜靠在宽大的矮塌上,身边堆满了柔软的鹅绒枕头,宦官们将女孩们引入房间,她们共有六个人,金发,褐发和黑发,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抱着纳伊——一种吹奏乐器。
她们被采买过来的时候,可能只有九岁,最大不超过十四岁,那时候已经可以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了——但在被苏丹宠幸之前,她们的等级都是这座宫殿中最低的,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活儿要干——等她们长大了,还要经过数轮筛选和检查。
有些女孩在年幼的时候非常美貌,但长大后就会显得平庸或是粗俗;也有些女孩身上会散发出叫人厌恶的气味;有些女孩则是声音发生了改变,有些变得又是低沉又沙哑,有些则变得又锐利又刺耳,前者或许还有一股值得称道的风韵,后者就叫人难以忍受了。
这些不合格品将会彻底地成为宫廷中的渣滓,在厨房、水房或是庭院里终日劳碌,残存的颜色也会被辛劳迅速掠走,不留一丝半点。
但若是能够成为苏丹的妃子,她们就立刻从奴隶变做了主人,她们至少会有一个房间——单独的,舒适的。在冬日有炭火,在夏日有冰块,还能够在蒸汽浴室里消磨上一整天,享用香油、牛乳和胭脂。
因此,在女孩中的争斗和阴谋也不鲜见,只是她们通常会做的很小心——一旦被发现了,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都要遭到惩罚。而夫人们为苏丹挑选女孩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选中这些不安分的家伙。
能够被第一夫人看中的女孩当然是最出色的,每个都处在一个女性最美妙的时间段,犹如幼兽般的灵巧、活泼,皮毛光亮,眼神清澈,唇边带着甜蜜的微笑。
她们都已经沐浴过,头发上和皮肤上都擦了芳香的油脂,黄金、丝绸和珠宝包裹和点缀着她们,手持乐器的女孩在宦官铺好的地毯上坐下,开始演奏,她们的同伴则开始翩翩起舞。
“多可爱呀。”
第一夫人感叹道,在过了争风吃醋的年龄后,她就能够如同她的丈夫和主人那样怡然自得地欣赏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了,这几个女孩都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不过一个格外沉稳,美丽,她指给努尔丁看,“您觉得那个女孩如何?黑发的那个。”
努尔丁看过去,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第一夫人立即抬起手来,女孩们停止了动作,无论是正在弹奏乐曲的,还是正在起舞的。在发现被挑中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黑发的女孩时,她们立即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嫉妒之色,不过,那个女孩的脸上却也看不出有多少欢喜的神情。
这让第一夫人有些不快,她看向努尔丁,发现苏丹并没有恼怒或是厌烦,才说:“上前来。”
黑发的女孩缓步上前,依然抱着那柄精致的琵琶,努尔丁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她一会,但那个眼神并不像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也不像是一个主人看奴隶的,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温和。
“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地方,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或许是你的父亲,或者是母亲,”他转向第一夫人:“名册上有记录她的出身吗?”
奴隶商人手中肯定会有详细的记录,奴隶的出身直接关系到他或是她的售价,“她的父亲是一个基督徒骑士,母亲是一个亚美尼亚的贵族女性。”
第一夫人当然早就将这些女孩的资料诵读过一遍了。在这个时期,十字军骑士与亚美尼亚的贵族女性结婚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亚美尼亚人虽然属于东方,但他们皈依基督的时间甚至早在公元301年,最有趣的是,虽然他们与拜占庭比邻,但他们与拜占庭的关系并不好,反而更亲近远道而来的十字军。
而十字军们则惊讶地发现,这些亚美尼亚的基督徒反而有很多地方与他们相似,无论是划十字架的方向,或使用未曾发酵过的面饼做圣餐。
他们生活在要塞与城堡中,喜欢训鹰、狩猎和宴会,而且在宴会中,他们也会有小丑和伎女助兴。当十字军骑士受邀进入亚美尼亚人的城堡参加宴会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而且在东征的过程中,亚美尼亚人给了十字军莫大的帮助,他们不但是向导,是后勤,还是颇为可靠的盟友——1122年,埃德萨伯爵约瑟林和他的侄子被突厥人俘获,并被关押在哈普特城堡。
鲍德温二世带着人去救援,未遂,也被突厥人抓住,同样做了俘虏。
后来是十来个亚美尼亚人自发组织了一次营救,他们伪装成僧侣潜入城堡,杀死了看守,救出了伯爵与国王……
埃德萨伯爵因为领地紧邻着亚美尼亚的关系,更是连续三任都娶了亚美尼亚的公主。
黑发的女孩儿微微的张开了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由自主的流下泪来。
“感谢您的仁慈,我的主人,但……但我已经不记得了,伟大的苏丹,我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婴孩时,就被迫离开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和面孔了。”
“他们都死了吗?”
“或许,”女孩说:“我们是由仆人养大的,不过在我九岁的时候,他们将我们交托给了一个他们认为值得信任的人。”
随后,她露出了一个凄楚的微笑。
在场的人都能看懂这个笑容——如果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说‘我们’,还有谁?”
“还有我的弟弟,”女孩低声道:“但他可能也已经死了。”
(本章完)